元宵节前一天,我妈跟我商量,想做萝卜丝汤团,自己用糯米粉做,萝卜丝拿水焯一下,拌点肉馅……
我说好啊好啊,任何消磨时间的手工活动,在这个时候,都能得到热烈回应。
萝卜丝肉馅汤圆做出来,在朋友圈放了图,没想到的是,不仅外地人闻所未闻,连市区和松江的同学朋友,都表示,没见过,没听过,没尝过。
有个外地人这么留言,你用肉的就算了,为什么还要加上菜?加菜就算了,为什么你的汤圆还有个尾巴?
我妈搓的汤圆,的确收口的时候留着一个小尾巴,我吃了三十多年留着尾巴的肉汤圆,直到长大后才知道,全国人民的汤圆,都是标准漂亮的圆球形,没有乡下这种椭圆又拖个尾巴的。
为什么要拖个尾巴?小时候问过,我们这里不叫尾巴,叫留个尖。留了尖的,是咸汤圆,有萝卜丝肉馅,还有荠菜肉馅。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元宵做汤圆,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。我爷爷拿出那年新磨的糯米粉,年前的陈糯米粉都会用来做年糕,一只搪瓷大脸盆放在红漆八仙桌上。乡下冷,特别要用冷水洗干净手,洗完手通红一片,小孩吸着鼻涕,穿着袖套,因为不够高,只能跪在长脚凳上,眼巴巴看着大人利索地和着糯米粉,调馅。
终于等到能做汤圆的时候,拿一小块软软的面团,使劲搓成一个球形,随后模仿大人样,用大拇指在球里面摁出一个坑,旋转着把坑越旋越大,差不多就可以放一点肉馅,准备收口。最后一步通常是最考验技术的一步,会收口的人,能做出一个漂亮的椭圆形汤圆,不会,肉馅会争相挤出来,像元宵灯会看热闹的小孩一样,赶都赶不走。
我父亲有一双大手,他做的汤团,比小孩的拳头还要大,做一个出来被我奶奶骂一次:这么大,像什么样子?
因为大,省事。
小孩做了几个后,通常失去了兴趣,开始猫在灶头前要生火,小时候的冬天,真冷啊。但是新糯米做出来的汤圆,有股糯米清新扑鼻的味道,再吃里面青菜肉馅,好像闻到初春那股田野的味道了。
萝卜汤圆到底算不算异端?其实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里提过做法,“萝卜刨丝滚熟,去臭气,微干,加葱、酱拌之,放粉团中做馅,再用麻油灼之,汤滚亦可。”
袁枚还提过一种滑腻异常的水粉汤圆,制作水粉的方法,先用水浸泡糯米一天一夜,米水一起磨成水粉浆,用布盛好米浆,布下面加草木灰,用来去掉渣滓。从布里取出细细的糯米粉晒干就可以使用了。
乡下人买的糯米粉,都是水磨糯米粉,不知道跟袁枚这个有没有关系。我奶奶那一辈,都把做汤圆的粉,叫成“水磨粉”,你说滑腻异常,我没什么感觉,但要是跟超市的速冻汤圆相比,口感上大致就是少女与老妪的区分。
袁枚的水粉汤圆,馅是松仁、核桃、猪油和糖,一股富贵人家的气息。
乡下人的汤团,全国人民之所以闻所未闻,大概因为它属于点心流派中的粗点心,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种类。
周作人写过一篇南北的点心,里面仔细区分了南北点心有什么不同,简单一句区分,“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,南方的则是闲食。”
“北京人家做饺子馄饨面总是十分茁实,馅决不考究,面用芝麻酱拌,最好也只是炸酱;馒头全是实心。本来是代饭用的,只要吃饱就好,所以并不求精。”
他再举例南方的点心,绝不是为了求饱,“别说蟹黄包子,鸡肉馄饨,就是一碗三鲜汤面,也是精细鲜美的。可是有一层,这决不可能吃饱当饭,一则因为价钱比较贵,二则昔时无此习惯。”
他又举例抗战后上海出现了阳春面,可以当饭了,但那是新时代的产物,在老辈看来,是不大可以为训的。
上海的粗点心,又何止阳春面?可以当饭的点心,转念一想,浩浩荡荡。
多年前我在某个文学杂志上看到篇小说,从国外回来的孙子,看望住在上海老弄堂里的爷爷,爷爷跟小时候一样,用纸袋包了一袋生煎包回来,生煎的油透过纸袋,整个袋子底部都油晃晃的。作者这样写,是为了表示老人有种旧习惯,其实现在的年轻人多数吃不进这么油腻的早饭,想描绘出一个代沟的景象。
生煎,葱油拌面,再到乡下的萝卜汤团,统统是粗点心流派。
这些点心,是可以当饭的。家里如果做了肉汤团,通常那一顿不会另做菜和饭,最多炒一盘上海青,解解腻。两客生煎,一碗油豆腐粉丝汤,算是一餐不错的中饭。
旧时周作人说五芳斋里的精细的不当饱的点心,现在也有,只是有些做得粗了,有些只在五星酒店中餐厅找得到影子。
粗点心倒是很蓬勃发展,生煎包,牛肉锅贴,大碗的面,连我母亲这种松江本地人,也经常嚷嚷,中午想吃一碗酸辣粉。
不过萝卜肉馅的汤圆,大概只能持续被人闻所未闻,这种粗点心当饭吃,对于常年不饿肚子的现代人,实在太撑了。
但对我们这种乡下长大的小孩来说,每年吃到这种汤圆时,脑海内都会浮现出春天最美好的场景,元宵过了,马上就是一整个金灿灿的春天,可以去田埂上挖荠菜,马兰头,油菜花快要开了,腊月里生的小黄狗,会跟小孩一起,在春天的阳光下,肆意跑个不停。
这样的春天,并不远了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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